《祝福》的主題,從前最具代表性的有兩種分析:一是揭露政權、族權、神權、夫權對中國婦關于女的迫害;二是“揭露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”。一些論著把祥林嫂碰撞香案看成是“反抗封建禮教”,把祥林嫂死前對“靈魂”“地獄”的疑惑拔高為“思想覺醒的曙光”等等。電影《祝福》,更是把祥林嫂演繹為白毛女式的巾幗斗士,平添了原著所沒有的怒砍門檻的情節。
我覺得,這些觀點把作品的重心確定為“反禮教”,缺少對作者創作思想更深入的了解,忽略了對文中“人”的因素的分析,把“反封建”和資產階級的人文主張割裂了。如果綜合這些方面來看,我們不難發現:《祝福》短短的幾千字的篇幅,凝聚了發人深思的厚重的人文主義內涵,“反封建”是結合在人文主義之中的,作品的核心是“為人生”,它不應被別的東西取代。
一、 從時代看人文思潮對創作的影響:
自由、平等、博愛的思想和個性解放的思潮,從20世紀初孫中山提倡的民主主義到“五四”新文化運動提倡的民主和科學,標志著西方人文主義精神的洶涌澎湃。周作人在《人的文學》中指出:“我說的人道主義,是從個人做起。要講人道,愛人類,便須先使自己有人的資格,占得人的位置”。資產階級的人文主義文學創作主題,是主張自由平等、反對封建束縛和神權桎梏等人文主義的人生觀和道德原則;譴責暴君和封建貴族、同情人民,是其主要思想。而這些,在作為文學革命主將的魯迅先生身上是有著深刻的體現的。
“五四”新文化運動落潮后,魯迅要繼續將文學革命推向深入,但始終擺脫不掉獨戰的悲哀和孤獨彷徨狀態。魯迅先生懷著深厚的人道主義同情,從處于中國社會最底層群眾的基本生存權利出發,借祥林嫂、孔乙己、單四嫂等一系列人物形象,表現出對人的存在的深切關注和對人生問題的困惑。他在《狂人日記》中發出“救救孩子”的呼聲,在《祝福》中對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不斷叩問,對知識分子無力改變社會現狀的無奈,與整部小說集《吶喊》《彷徨》的寫作心態一致,具有強烈的人文主義色彩、理性主義傾向與終極關懷的性質。
二、 從“我”的視角看作者的人文思考:
《祝福》中魯迅為什么要借用一個“我”來講祥林嫂的故事,而不是直接用第三人稱敘事呢?除了加強行文的真實外,還與魯迅的寫作意圖有關。顯然,魯迅絕不只為講述祥林嫂的故事,他還要更進一步地刻畫當時社會各階層對祥林嫂的悲劇反應,從而試圖對整個社會的人文狀況加以剖析。
首先,不妨看看“我”在關注什么。在“我”回老家的這幾天中,“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”,可以講述的事情應當不會少,可留下最深印象的、使“我不能安住”的,是遇見祥林嫂一事。“我”為什么單單對這件事印象深刻且“總覺得不安”?“我”在聽到祥林嫂的死訊時“心突然緊縮,幾乎跳起來,臉上大約也變了色”。從這些不安來看,“我”是一個具有良知的知識分子,也是小說中唯一深刻同情祥林嫂悲劇命運的人。“我”充滿同情的心理,對祥林嫂的無助與逃避,表明了作者對當時社會深廣的悲憤。
其次,不妨看看“我”在思考什么。《祝福》中這樣寫道:“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菜油燈下,想,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,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,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,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,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,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,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了。”
這段話提出了一個明確的觀點:祥林嫂是被當作玩物,而不被當人看待。這正是人文主義觀念在小說中的體現。雖然小說中的“我”并沒有給祥林嫂指出一條生活的出路,但是廣大婦女的解放問題已經提出來了,為那些仍然活著的祥林嫂尋找生活的出路,正是當時的一個艱巨的社會任務。
所以,“我”是一個具有人文主義精神的知識分子。“我”是小說的視角,也是祥林嫂故事的唯一批判者,正是從“我”的視角出發,祥林嫂這樣一個普通的底層婦女的命運悲劇才得以被關注、被審視。文本以“我”為敘事角度的敘事本身就傳達了豐富的人文價值,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和社會批判性。
三、 從祥林嫂的遭遇看作品對人權的呼喚:
“我是一個人,我應該有個人的尊嚴”(靳凡《公開的情書》),黑暗中這急切的人的呼叫涓涓潛流為珍貴的人性源頭。獨立、自由、平等、尊嚴,這些今天的人們視為當然的人的權利,對在“非人”環境中的祥林嫂來說,要想擁有又是多么艱難啊!她作為人的種種權利,一步步的喪失,最后,連生存權也被剝奪。
首先,她不獨立。她沒有土地,沒有財產,沒有住所--在阿毛被狼銜走后,賀老六的房子被大伯子收回去了。她的身份中沒有她自己:先是祥林的老婆,夫死后是婆婆可以買賣的物品,后來是再嫁的寡婦,再寡后是阿毛的媽,她甚至一直沒有自己的名字!更遑論“有人的資格,占得人的位置”了。
其次,她無人身自由。第一次來魯鎮,她是“逃出來的”,最后被“綁”回去;她也沒有“守節”的自由。對祥林嫂鬧婚,衛老婆子說:“這有什么依不依。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;只要用繩子一捆,塞在花轎里,抬到男家,捺上花冠,拜堂,關上房門,就完事了。”衛老婆子雖然也是女人,但也不把女人當作人看待,把女人當作物品可以買賣,把女人當作強者手里的玩物。祥林嫂的鬧,與其說是“反禮教”,不如說是對“人的資格”的追求,但在“存天理,滅人欲”的社會里,基本的人性都遭到強烈的擠兌,何況一個底層婦女的自由呢?
第三,她得不到平等,她的人格尊嚴從沒被承認。
如果將《祝福》主題單純地定位為“反禮教”的話,那么故事在祥林嫂撞香案時就可以結束了。為什么魯迅要用更多的筆墨,描述了禮教擠壓下“可惜沒撞死”的祥林嫂,“被人們棄在塵芥堆”后的生活?
祥林嫂的悲劇,不在于被迫再醮,再寡,而在于再醮再寡所得來的“罪名”;那些不該由她負責的事,造成了令人無法忍受的后果--她成了低人一等的、再無法抬起頭來的不祥物。魯四把她看作“敗壞風俗的”,給她套上了一副精神枷鎖,使她失去了“人”的起碼尊嚴。她被迫再嫁和亡夫失子的悲慘故事,非但得不到同情與理解,反而成了人們對她進行嘲笑和戲弄的材料。她想以捐門檻來贖清自己的“罪孽”,卻連贖罪的權利也沒有--或者說不被認同,魯四太太一聲“你放著吧!”宣告了她精神上的死刑。她被摧垮了,終于被趕出了魯家,成了乞丐,她最后的死亡,說是受凍挨餓,不如說是忍受不了精神上的苦刑。馮雪峰在分析祥林嫂時指出:“這個堅強的人抵擋得住物質上被剝削的痛苦,然而終于抵擋不住精神上被剝奪、被侮辱、被威脅的痛苦了。”
第四,祥林嫂的疑問與抗爭體現的人生困惑。
《哈姆雷特》中有個著名的疑問“生存還是死亡,這是個問題”。祥林嫂關于“靈魂的有無”的困惑與之有驚人相似之處。
當時哈姆雷特的思考從宗法和社會責任轉移到了本原性,復仇一再延宕,因為復仇相對于人性的脆弱和渺小實在是太不重要了。而活著目睹人性的脆弱是件殘酷的事情,選擇死亡也一樣面對被上帝審判的痛苦。和“人文主義代表”哈姆雷特一樣,對祥林嫂而言,為“守節”而死太晚了--也沒有必要和可能了,對生再無留戀;但死亡同樣不是解脫,死亡意味著面對比活更痛苦的兩難選擇。
孤獨的個體在承受著巨大的社會壓力時,面對黑暗無邊的現實,常常陷入虛無與絕望之中,表現出“絕望的抗戰”。這在祥林嫂身上也有體現:她愛兒子,希望死后有靈魂,能看見兒子;她恐懼死后還要被鋸成兩半,又希望沒有地獄;為了不被地獄支配,就去捐了門檻;最后在魯鎮祝福大典之際,以死表示了她最大的反抗。這種死亡反抗在“人”并不重要的社會是荒誕的,和“濃黑”的黑暗時代比,“人”多么渺小,多么無關緊要啊!這正是徹頭徹尾的人文主義的悲劇。
四、 從小說環境看社會的人文匱乏:
缺少人文關懷的世界是荒謬的,人文喪失的人生是痛苦的。在人道被漠視的社會中,“他人即是地獄”,處處都有沖突和罪行,步步都有障礙和陷阱,每個人都成了在荒謬而冷酷的處境中的痛苦而孤獨的人。《祝福》中的祥林嫂就是生活在這種環境中的一個典型。
小說展示了一個死氣沉沉毫無希望的社會環境。“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出閃光,接著一聲鈍響”,在這令人壓抑的自然環境與氤氳著嗆人的愚昧氣息的社會環境中,回蕩著令人絕望的各種聲音:不僅有魯四老爺冷酷的“謬種”的謾罵聲,綁賣祥林嫂的婆婆及家人的喧鬧聲,聽完阿毛的故事后的男女們滿足的調侃聲,柳媽們“指點”祥林嫂時“詭秘”的哂笑聲,更有給祥林嫂以炮烙般重創的“你放著吧!”的斷喝聲。在這無情的混響聲中,祥林嫂成了絕望街頭的行尸游魂。
混響著吞噬祥林嫂生命的愚昧噪聲的魯鎮,是人文關懷嚴重匱乏的社會,是一個病態的環境。生活在這里的人們,彼此之間沒有同情沒有幫助沒有平等沒有尊嚴,全都是病態的人,亟需拯救的人。
綜上所述,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:《祝福》以深厚的人道主義情懷,深沉的筆觸,刻畫出一個嚴重缺乏人道的封建社會,塑造了亟需人文拯救的底層婦女的典型形象,體現了作者“為人生”的人文主義追求。
參考書目
《中國文學史(第四卷)》(袁行霈主編1999年8月第1版)
《信息之美--<祝福>文本價值論》(范穎著)
《高中語文(必修3)教師教學用書》(人民教育出版社)
《人文主義、古典主義、啟蒙主義中“理性”的對比》(網文)
《中學語文教學參考》第428期
《真實的絕望》(溫德峰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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